汨罗江畔传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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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  罗  江  畔  传  经  人

(代   序)

彭千红

电影《霸王别姬》里有一句经典台词,叫"不疯魔不成活"。 如果一个人遇到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正好适应自己的精神特质,那会魔一般的增长,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环境,都会朝着注定的方向前进。

刘石林先生就经历了这样的人生。他祖籍北京,其父因抗日救亡,"济沅、湘以南征"。1942年,他出生在湘西南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不到两岁即随父母西颠北上,辗转入京,在大变局下又一路南下来到了汨罗江边定居,从此,他便成为玉笥山下"外生土长"的农民。一个家庭从北到南千里迁徙的巨变竟在两代人的身上得以完成,而一个人的命运也在这种看似偶然的过程中无边的伸展开来。

他成长的那个年代,学校的教育是一种粗放的模式,由于父亲早逝,他在县城只读了三个月高中便回家务农,虽稼穑艰难,但他在文学的爱好中得到了生活的乐趣,也开始了思想的启蒙,受当地民间有关屈原的传说和遗迹的吸引,他逐渐迷上了屈原和楚辞。上世纪七十年代,因工作派遣上山"守庙",成为屈子祠的"庙祝师",在游客提问和屈学界导师的鼓励下,研究屈学四十余年,是唯一一个没有间断参加了中国屈原学会十八次年会的会员(今年秭归的第十九次年会刘老又将受邀出席)。

2009年,也就是他67岁那年,汨罗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之际,评选出汨罗十大经典代表人物,这其中有素质教育先驱黄泽南,有焦裕䘵式的县委书记彭亮根,有全国著名剧作家甘征文,刘石林先生也荣列其中,其颁奖词很有特色,赞他"一生只做一件事"。是的,"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他一生除了养家糊口,所有的精力和乐趣都用在了对屈原的学习、研究和与之相结合的工作之中,哪怕现在年已耄耋,还天天叩经问道,住庙焚香,乐此不疲。

要归结刘石林先生与屈原的一生情缘,可以分为几个阶段,即少年接触屈原,青年"伴随"屈原,中年研究屈原,晚年弘扬屈原。他对于社会、对于学术、甚至对于屈原,主要有两大贡献:一是几十年行走在汨罗江畔,搜集整理了屈原学和楚辞学所缺少的(或者所争论的)地理历史和民俗文化,并提出学术观点与屈学同道、楚辞专家一起探讨,如《屈原投汨罗考及其他》《女媭考》《〈九歌〉与汨罗民俗《打倡》《从民俗学探究〈天问〉创作之缘起》等,有数本专著、几十篇论文问世,著述颇丰,至今尚未停息。刘石林先生的这些论著都寸步不离汨罗江畔,被屈学大家黄灵庚教授评价为"充溢田野考古的芬芳,令人耳目一新"(潘啸龙、毛庆著《楚辞著作提要》)。二是他对于屈原文化的保护和弘扬。他34岁上玉笥山当屈子祠文物管理员,当时,全国刚刚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很多文物和历史遗迹都遭遇打砸抢烧的厄运,屈子祠也不例外,祠东西两厢的学堂和附属文物均已破坏,幸好主祠轮廓没有摧毁。于是他白天下山走访,动员村民归还失散的祠产(那些从火炉旁、从猪圈中找回来的梁柱、瓦当、联匾、石碑、经书、木槅门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珍宝),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研读有关屈原的文献,进而一处处恢复古祠的原貌,一个人在无路无电无水无厨厕的玉笥山上坚守了四年,终于在1980年迎来国家拨款对祠庙进行大修。我们现在走进古色古香的屈子祠,导游定会介绍说,现存的屈子祠建于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是全国唯一一座纪念屈原的古建筑(其他古建大多毁于"文革"或没有及时抢救保护而匿迹),这里面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啊!此后刘石林先生在山上任屈原纪念馆馆长,其间经历了屈子祠对游客开放、屈原碑林建设、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申报、中日文化交流、两岸文化交流、汨罗江国际龙舟赛等大事件,直至2000年卸任,一共在山上当了25年"庙祝师",被大家敬称为"老馆长"。

对于刘石林先生的两大贡献,我最敬佩的还是第二种。古人常说"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他有如此多的著述也算得上"不朽"了,但他保护和传承屈原文化却是在那种特定条件下的先知先觉,具有排他性、独特性,千载难逢,稍纵即逝。这缘于他的机遇,更缘于他文化和思想上的准备,他年少时经历了颠沛流离的岁月,步入青年又因种种原因蒙冤受屈。在困境中,他虽"屈心抑志,忍尤攘诟",但始终相信文化的力量,逐步积累知识,一旦需要即以历史担当为己任,做出了常人所不能的贡献。

最近一些年,本人因工作关系经常与屈原学会专家或楚辞爱好者打交道,除了领略老师们的学者风范之外,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研究屈学者大都神情专注而又热情奔放,与人为善而又喜好辩论,极易满足而又难容时弊。我把这种矛盾复合体称之为"屈骚情性"。而刘石林先生就是带有这种标签的人物。他平日温文尔雅,充满热情,常邀同道到家做客,只一杯豆子芝麻茶以待,住房逼仄,家无长物,竟也毫无惭色。记得2017年去云南参加屈学年会,主办方安排在云南大学招待所过夜,是两人一间简陋破损的房子,刘石林先生与另一参会者住了几晚,倒头便睡,鼾声起伏。在云南的最后一晚,我们离开学校,住进了一家价格打折的五星级宾馆,第二天我问他睡得怎么样,他说: "一夜没眨眼,可能是条件太好了"。虽然他一向随遇而安,但是,一碰到屈学观点的争论,总是立场鲜明,论据充分,有时还很"执拗"。2014年,湖北郧县邀请了几位学者到该县考察,进而提出屈原"出生在郧县,流放在郧县,投江也在郧县"的观点,这本是一家之言,不足为虑。刘石林先生听闻,表现出"异道难安"的愤慨,先后多次在全国屈学研讨会上予以批驳,并连续写了《屈原投汨罗考》《屈原投汨罗辩及其他》等文章发表,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提起这事,还有一种"鸷鸟之不群"的意态。

刘石林先生常说,屈原是神奇的,汨罗江也是神奇的。我相信他的话。汨罗江有很多神奇的遗传密码,比如: 她为什么会埋葬屈原、杜甫两大诗魂?江边为什么会有屈原十二疑冢?"汨"字为什么造型简单而又难以识读?为什么汨罗江畔口口相传的非遗文化"打倡"与《九歌》文字典籍内容暗合?为什么汨罗江边走出的仁人志士如夏原吉、郭嵩焘、左崇棠、任弼时、仇鳌等,都是如出一辙的洞察时世、正道直行、铁骨铮铮?对于这些东西,我们隐约能从汨水由东向西背向而驰的暗理明示中得到启示,因此在玉笥山上出了一个刘石林也是必然。

西部歌王王骆宾在接受采访时说:"我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不就是传歌吗?我要让美好的歌声给快乐的人,给不幸的人,给所有的人带来一点美的享受,使每个人心中都多一点爱"。如王骆宾的"传歌"一样,刘石林先生就是屈原文化的"传经"人。在当前这样的人文现实中,我们深知,屈学传承比屈学研究更为重要,屈原的作品和人格思想的光芒正需要像刘石林这样的传经人播火传薪,照亮来者。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刘石林先生的"魔性"人生还在继续,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时间飞逝,时不我待,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以"求索"作舟,在屈原文化的"学海"中继续探求真谛,永不止息。

在刘石林先生新作《田野的芬芳》即将出版之际,谨以此向这位传经人表达由衷的敬意!(作者系中国屈原学会理事、政协汨罗市第十届委员会主席)

2021 . 10 .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