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许多年前,韩少功重返汨罗,初次看到了这个建设于上世纪70年代的水库。望见这片“巨大的蓝色”后,他一眼便着了迷,“于是扑嗵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2000年,47岁的韩少功辞去海南省作协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等职务,藏身入山走入汨罗市八景乡(现划归为“三江镇八景村”),在此后20余年间,开启了往返于海南与湖南的“候鸟生活”。
他走啊看啊、谈啊笑啊,翻遍了八景的山山水水,在蓝墨水的上游,找寻到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创作的“文学原乡”。
在“左眼看乡村,右眼看城市”的日子里,韩少功创作了《山南水北》《日夜书》《人生忽然》等作品。翻开书页,人们总能在字里行间寻着密密麻麻的汨罗踪影。
我们在寒风呼啸的深冬潜入八景,既心驰神往“这片湖水”,又憧憬着“月夜”将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韩少功在此种菜、劳作、写作二十余载。
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一个作家与乡村无比深沉的情感勾连在眼前升腾、碰撞。于是空中飘动的毛毛细雨,也像是在述说——
韩少功与汨罗,是人生最奇妙的相逢与重逢。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
韩少功与汨罗的故事,要追溯至上世纪60年代末。
1968年12月,15岁的韩少功到汨罗县天井公社(现划归为“汨罗市罗江镇”)的茶场插队,在这里度过了6年的知青岁月。彼时,韩少功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到八景购买竹木。往返之间,他走熟了这里的山水,除了那个后来才出现的水库。
年轻时的韩少功和妻子梁预立。
阳光下的兰家洞水库像是一块纯粹的蓝宝石,这座汨罗市最大的中型水库,被称为汨罗人民的“大水缸”。
韩少功如今在八景的家,就在八景学校旁紧挨着水库的一栋蓝顶的房子,名为“梓园”。
种菜栽树养花、挑粪浇水施肥、养鸡和喂鸭,韩少功卷起裤腿在八景过上了田园生活。好多年前,韩少功的妻子梁预立就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我们有一个小小的秘密现在不说。”
劳作,也是创作。看见过的山水、遇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都变成了韩少功笔下源源不断的素材。
韩少功与梁预立在汨罗乡间。
八景村村民兰龙辉与韩少功相识了20余年,他曾担任过八景学校的校长,是一位有着近40年教学经验的退休乡村教师。20多年前,韩少功走入八景,便是兰龙辉等人同他一起走山过水。
围坐在火炉旁,兰龙辉讲起,2000年初的八景,贫穷像一团散不开的阴霾笼罩在人们头上,常常有学生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失学。韩少功、梁预立夫妇便在开学时,带着钱给拿不出学费的学生缴费。
说起往事,总是历历在目。兰龙辉说,修路、修桥、资助学生、慰问孤寡,只要力所能及,韩少功总乐意帮一把。
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活久了,故事是讲不完的,其中常有笑泪交杂,甚至哭笑不得。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中写过这样一个故事:一群村民深夜来访,在表达感激之情时,有人拍着胸脯说,“你韩爹吃了亏,就是我们自己人了。你家子孙往后要盖屋,这村里的地,想挖哪里就挖哪里!你要是老了,这村里的山,想埋哪里埋哪里!”
农村人就像地里种的庄稼一样直接、实在,你真心待他,他就拿你当自己人。
是了,一个又一个村民告诉我:“‘韩爹’就是八景人。”
紧挨着兰家洞水库的“梓园”。
文学与生活的“突围”
每天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常说自己捧不了书本,但对汨罗人,尤其是八景人来说,读书有别样的趣味。
韩少功曾说:“我写的《马桥词典》啊,《山南水北》啊,他们后来也偷偷地看,猜里面的谁是谁,要‘对号入座’。”
大家咂摸着书里的故事,认出了会开船和看风水的“有根”、山里的神医“塌鼻子”,也知道兰龙辉就是书中的“龙老师”。
这是一位作家与笔下的地点、人物之间的“心照不宣”,也是他对这一方水土深沉的情感映射,与现实生活中那些可感、可听、可想的时刻彼此联结。
八景学校。
已经在八景学校任教16年的教师杨一光讲起,乡村教师收入微薄,常常囊中羞涩,曾有青年教师突发奇想问韩少功,该如何赚钱。“‘韩爹’跟我们讲了5种方式——身体健康就是赚钱,教好子女就是赚钱,警惕时髦就是赚钱,简朴生活就是赚钱,勤学多思就是赚钱。”杨一光说道。
八景人有事总喜欢找“韩爹”商量,而“上到80岁老人,下到3岁幼童”,韩少功也总能聊上几句。
2017年3月,原八景乡高华村、三联村、大同村、智丰村、山阳村合并成八景村。群山环绕的八景村,山林面积达到了78000亩,耕地面积却只有1400余亩。
98%的森林覆盖率、3座总蓄水量达一亿立方米的水库……这里的湖光山色令人着迷。早在1995年,八景洞景区就被列入湖南省32个风景名胜区之一。
群山环绕的水库。
因为是水源地,八景比其他地方多了一道发展“红线”。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八景人决心要走旅游的发展路子,韩少功自然也成了其中的一张名片。
当地人告诉我,“八景”的来历对应了佛果寺、八丈飞瀑、龙王谭、日月盆、双狮抱球、蛤蟆石、观音试掌、龙形古松八大景观。古时的“八景”在风霜的洗礼中逐渐难见全貌,于是,人们创造了现在的“八景”,其中之一便是——韩少功文学馆。
2021年7月,三江镇将八景学校内的一栋闲置旧校舍进行改造,历时两个多月建成了“韩少功文学馆”,以呈现了八景乡土人情的《山南水北》为馆名,用大量丰富的图片、作品、影像、创作手稿、时代刊物等资料,再现韩少功文学创作的历程。
韩少功文学馆。
新的“八景”,预示着八景新的发展。范磊是现在的八景村党总支书记,在韩少功居住在八景的日子里,他常常到“梓园”求问村子的发展之路。
怎么发展乡村旅游?怎么让游客留下来?在一个又一个问题中,韩少功对范磊说:你要走出去,到别的乡镇、县城去看看,学习别人是怎么发展的。
走出去——这是韩少功的建议,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人生经历。
1988年,海南建省并建立经济特区。韩少功是最早一批南下海南的“弄潮儿”,成了“十万人才下海南”大军中的一员。举家搬往海南后,他在祖国的最南边办《海南纪实》《天涯》杂志,要在一段“文学的低谷期”中突围。
走出去,然后又回来,从“天涯海角”到“山南水北”,韩少功终究忘不了那片文学的故土。
戴着一顶白色帽子的兰龙辉向人们讲述他眼中的韩少功。
文学的“根”
如果说,每一时期的文学都有其“主旋律”,那么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文坛上兴起的“文学寻根”热潮,将人们视线的某一部分再次拽回了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最为深层的文化土壤。
彼时,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有关“寻根”的讨论,构成了当时一个独特的文化景观。
韩少功在这一时期创作的《文学的“根”》后来也被看作文学寻根运动的宣言。他写道: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
围绕“寻根”的纷繁争论暂且不表,透过当时不过30出头的韩少功写下的文字,我们能看到满溢出来的,对于本土文化、乡土中国深厚的情感。
这也是韩少功的文学底色。
在“韩少功文学馆”的门口,题有莫言写与韩少功的赠诗——楚人肚量大,湖南好汉多。文学根何在,龙舟下汨罗。
“韩少功文学馆”内记录着韩少功的创作生涯。
汨罗之于韩少功而言,莫过于他的“文学的‘根’”,几乎孕育其人生最重要的几部作品。而韩少功之于汨罗,是千年文脉在“此时此刻”生长出的枝蔓,延续着这方水土流淌的蓝墨水。
正如著名作家、岳阳市作协主席舒文治所说,韩少功在汨罗江作家群形成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韩少功对当地最大的贡献,是涵养文学生态。
以舒文治、潘绍东、魏建华、蒋人瑞、黄灯、逆舟等作家为核心的“汨罗江作家群”,正闪耀于中国文坛,凝聚了无数人的“文学原乡”。
在八景,一个又一个痴迷的读者手捧书本、咀嚼文字,寻觅着那些总是隐约熟悉的山林、溪流、水库与人们。
当地人说,这条延伸至山顶的“佛果路”得以修成,离不开韩少功的帮助。
兰龙辉告诉我,曾有一个远道而来的书迷,在夜晚绕着村子闲逛,只为一睹八景的月夜是不是像书中写的那般灵动美好。“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
看美了,心醉了。临走前,这位书迷问兰龙辉有什么设施是八景学校迫切需要改善的,她愿意提供帮助。此后不久,一笔钱从广东打来,建成了学校的食堂,至今仍在使用。
如果你走在八景的道路上,有时会在路旁看到“文学寻根 宁静梓园”的牌子。是的,文学在这里生根。
记者手记: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我们到达八景村时,已至深冬,没有看到韩少功笔下盛夏的月夜,甚至没能见到月亮。
但巧的是,村里有一对新人正在筹备婚礼,这天夜里请来了戏班子。刚入住村里民宿,民宿老板便热情招呼我们晚上可以去听花鼓戏。“沿着马路往村委会的方向走,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了。”
当我们走到时,棚子里已坐满了人,带有汨罗老腔的花鼓戏透过粗犷的乡村音响放大,在人们的耳边绽开。烤着火、听着戏,端一杯热茶,这是难得的热闹。
冬夜里的乡村戏台。
20多年前,韩少功开着一辆捷达车来到八景时,引来了好多村民围观。他说:“20年之内,你们都有希望开上车。”当时,没几个人相信这个“大胆的预言”。
但改变比韩少功预想的还要猛烈,在他“藏身入山”的20余年里,八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摘了贫困村的“帽子”、村里的主路变成柏油路、几乎家家户户都盖了“小洋楼”,私家车也早已不是稀罕物。
像大多数农村一样,八景的青年们也一个个往外闯,而城里人却迷上了这里的山水:呼吸新鲜的空气,吃正宗的农家菜,更为了汲取文学的养料。
冬夜是寂静的,远处偶尔传来仿佛能够刺破黑暗的唱戏声和花炮声。除此之外,没有蝉鸣蛙叫,没有人声唏嘘,我们静静地往回走,连寒风声都是克制的。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光的晚上,久居霓虹灯闪烁的城市后,我好久没见过如此纯粹的黑夜。